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姬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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姬梅

我更加不知該如何面對他,自那夜之後。那夜之後,我再不是從前的我,那夜之後,我終於成為他的女人。

那天早上,當我自沈醉中醒來,睜開眼,就看見他在身邊。他側了身,撐著頭專註望我,濃長眼睫下燦亮雙眸波光起伏,一瞬,我呆若木雞。

我怔怔地望著他,望著他臉上慢慢泛起好看的微笑,望著他裸露在外不著一絲的肩與臂,下一瞬,耳邊有雷聲隱隱轟鳴。

我想我明白發生了什麽事。我呆呆地望著他,腦中一片空白。我最後的一點驕傲,我最後的一點堅守,一夜之間,化為烏有。

我沒有哭,沒有叫,沒有憤怒,沒有斥罵,我什麽都沒作,只是在呆望他片刻後,靜靜地閉上了眼。

當木已成舟,哭叫亦或怒罵非但於事無補,反而會愈顯自身的孱弱與悲哀,既如此,我又何必費力哭號。

我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,面對我自己,所以我閉上眼,不去看他令我無力承受,深情款款的眼。

那夜之後,我們之間再無同類事情發生,雖然此後他有過幾次暗示,都被我沈默拒絕,他亦不強求。

當然不需強求,後宮之中,等著,盼著,巴望著他召幸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,哪一個不是手如柔荑,膚如凝脂?哪一個不是領如蝤蠐,齒如瓠犀?又有哪一個見了他不是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?所以,他又何需強求一個日日冷臉示人的殘花敗柳,若我以為,他會為我守身如玉,那我當真是宇內第一癡人了。

冬天在不知不覺中來臨,一歲將逝。

今早起來,發覺外面下了雪,顧不得梳洗,我匆匆攬衣而出。

慶元宮中的梅花已漸次開放,徜徉花間,但覺暗香繚繞,盈懷入袖。閉上眼,深深吸氣,那香氣便順著我的呼吸,直沁心脾,整個人頓覺脫胎換骨般地神清氣爽。

雪越下越大,起先還悠悠飄灑,此時已是撕棉扯絮,風也越刮越狂,風助雪勢,我擡頭望天,灰蒙蒙的蒼茫一片,與我此際的心緒頗為契合。

天地無極,人生不過白駒過隙,來日無寄,在這短暫的一生中,又充滿了不可預知的變數。一年前的我,無論如何也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會身陷秦宮,竟會成為秦王的女人。

今日的局面,其實,也許早在鹹陽郊外那驚鴻一瞥中剎那註定。

不知燕國此時可有下雪,不知燕宮是否尚存,又或者早已淪為黍稷之田,我燕室列祖列宗的魂魄又將往何處憑寄?我自己的未來又在哪裏?

未來?我慘淡一笑,一年之間便已物是人非,便已天翻地覆,我又何必費心去想那虛無飄渺的未來,不過如浮萍轉蓬,暫寄浮生而已。

許是在外面待得過久,著了涼,下午我便開始發熱,到了晚間已是高熱,適逢趙政來看我,急宣了禦醫診視,禦醫說是風寒入內,不妨事,趙政面色稍緩,卻又在禦醫的下一句話後,乍現難以置信的驚喜,禦醫說我“有孕”了。

我頭痛欲裂,渾身如被火焚,但這一切均不及剛才禦醫所言讓我難以承受。有孕?我懷疑高熱讓我的耳朵出了問題,我是不是聽錯了,一次,就會有孕?

我不敢相信,卻又不得不信,心亂如麻已不足以形容我此時心緒的混亂。

“我們有孩子了,我和你的。”禦醫退下後,趙政伏在我床邊,拉起我的手貼在臉上,微笑著對我說。他的眼中湧動著濃得化不開的幸福。

他的反應有一剎讓我生出眼前之人不過是初為人父的恍然,但據我所知,他已然是二十多個孩子的父親了。

是不是每次聽到有人懷了他的孩子,他都會露出這樣的微笑,都會現出這樣深情如許的目光。

“我……”他的微笑,讓我難以啟齒。

“嗯?”他帶著幸福的笑意,等著我說下去。

“我不想要這孩子。”我咬咬牙。

“你說什麽?”他笑意頓失,瞇起眼,危險望我,長眉深結。

“我說我不想要這個孩子。”頭疼得快要炸開。

他就那樣瞇著眼一動不動地看著我,不言不語。

我知道他在生氣,很生氣,但我已無暇顧及,頭疼得讓人難以忍受,周身上下亦是酸痛難耐,太難受了。我閉上眼,不去看他。

耳邊傳來他的聲音,似在極力隱忍,“不要胡思亂想,好好休息,再不要說剛才那樣的話。”

“我不想……”我閉著眼喃喃道。我真的不想要這個孩子。

“住口!”頭上乍然響起他的厲聲喝斥,與此同時,我的雙肩被他用力按住,力道之大,簡直要把我的雙肩生生捏碎,我痛得微睜了眼,看到他陰雲密布的臉幾乎貼到我的臉上。

他氣得不惟身體,連聲音都在發抖,眼睛瞪得圓圓的,“再敢說剛才那樣的話,試試?”他咬著牙一字一句道,“你說一次,我就殺一個燕人,不信你就試試!”

我望著他,忽覺遍體生寒,一瞬過後,難耐高熱重又襲來,我無力地閉上眼。

我已無力睜眼,無力思考,體內似有熊熊烈火,焚盡我所有的氣力與感知,最終,無邊的黑暗將我完全覆沒。

一周之後,我康覆如初。

趙政每日都來探視我,我倆似達成默契,誰都不再提孩子之事,但我深知他和我一樣,從未忘記。

這日,他來後不久,宣來阿離。

我望著幾米之外看似無情無緒,從容演奏的故人,心一陣陣地揪著痛。阿離依然鄙視我,我看得出來。

“你說他的眼睛要是瞎掉了,不知道技藝還會不會和現在一樣好?”趙政的聲音忽然不鹹不淡地切了進來。

乍聞之下,我一個激靈,心臟幾乎停跳當場,我轉過臉緊張看他,他輕描淡寫地瞟我一眼,又看向阿離,表情莫測。

“你說什麽?”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。

他轉回視線靜靜看我,半晌不語,然後,忽地一聲陰惻哼笑,“你倒是挺在意這位故人。”

他知道我和阿離的關系,那次與阿離重逢昏倒後醒來,他問我是否認識阿離?我據實以告,沒有任何事情可以瞞得過他,問我之前,他必定已將阿離的底細調查清楚,我若刻意編造,反是害了阿離,但我並未告訴他我與阿離曾親如兄妹,沒必要,而且我的直覺告訴我,那樣會害了阿離。

我驚恐地望著身邊的男人,不知他為何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,他面無表情地回視著我。我又轉臉看向阿離,那個一身雪白的男人正微垂了頭,一臉風清雲淡地演奏著。

我不可自抑地發抖,死死地盯著他,不能想象這仿如神仙的男人若成了盲人,會是怎樣一番光景?

“還是不想要那孩子嗎?”依舊是不鹹不淡,聽不出情緒的聲音。

一剎之間,我恍然大悟,他在要挾我,只不過這次的要挾對象換成了阿離,他在用阿離要挾我。

若我說要,那是違心之論;若我說不要,說不定就在下一刻,那個雪樣無辜的男人就會因我而遭受到最殘酷的懲罰。

要,還是不要,進退兩難,我沈吟不決。這樣的沈默卻足以勾起身旁之人的怒火。下一刻,我已被他撈至眼前。

“為什麽?”他咬著牙,“為什麽還是不想要這孩子?”他的目光不住閃爍,“知不知道後宮之中有多少女人巴望著能為我生下一兒半女,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羨慕你,你為什麽這麽不知好歹?”

“你在考驗我的耐性是嗎?”他哼笑著點頭,“好!”他霍然起身,“來人!”

兩名內待應聲而入。

他向二人使了個眼色,二人會意出去,不一會兒覆又進來,身後又跟進二名內待,其中一人手上捧著一個不斷冒出青煙的小銅盆,四個人在阿離身後站定。

阿離輕輕地止了演奏,神色仍是一派置身世外的淡然。他從容卻又深切地望著我,仿佛下一刻再也不得見。

我和那人的對話你都聽見了,是不是?既聽見了,你又如何可以這般地從容不改?

阿離……我渾身顫抖地回望著他,心,被人刀刀寸斬。迫人的寒意自身邊凜凜傳來,轉眼,我對上那人冰封萬物的眼眸。

“你想幹什麽?”我顫聲問他,我的直覺告訴我,馬上就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。

果然,他冷冷地哼笑一聲,“很快你就會知道。”說完,他向那幾個人遞了個眼色。

那四人一擁而上,一人奪了阿離的築,一人將他推翻在地,緊緊按住,另一人揪了他的頭發,還有一人將那冒著青煙的銅盆,放在他的面前,他的頭隨及被人按下。

阿離無聲地反抗著,只是徒勞。

他的頭與那盆僅幾寸之距,很快,他的臉就被盆中不斷升騰的煙霧所包圍,下一刻,他發出痛苦的叫聲,那叫聲象無形的尖刀,瞬間穿透肌膚刺中我心,痛得我無法呼吸。

“不要——”我尖叫著向阿離撲去,卻在還未起身時就被身邊的男人按住,動彈不得。

阿離的叫聲愈發淒慘,令人毛骨悚然,該是怎樣的痛,才能讓這從來都是風清雲淡的男子,發出這般痛苦不堪的叫聲。

不!不要!身體裏似有一股力量在阿離的慘叫聲中被喚醒。我也不知自己哪來的這股力氣,猛地掙開趙政的禁錮,向著阿離撲過去。

“滾開,滾開——”我撲過去,尖叫著,發了瘋似地推開那些殘害阿離的人,把阿離緊緊地護在懷中,“阿離,對不起,對不起,是我害了你。”

阿離面如死灰,渾身不可自抑地戰栗著,緊閉的雙眼中,有血蜿蜒而下,觸目驚心。他摸索著想要推開我。

我摟緊他,體若篩糠地看向幾步之遙,操縱天下生殺的男人。

那人坐在案後,鐵青著臉,冷冷望我,再不覆平素溫柔模樣。這樣的他看上去可怕又陌生,這樣的他才是最真實的他吧。

“放過他,”我望著他,慟哭著懇求,“我會生下你的孩子,求你放過他。”

那人就那麽面無表情的看著我,眼中波光閃爍,半晌之後,他振袖而起,緩步向我走來。

我看著他一步步走近,在我面前站定,居高臨下地睥睨著我,面寒如冰。我仰望著他,望著翻湧在他眼底的怒火與妒意,心中不免生出些許怯意,但我絕不能讓他再傷害阿離。

“心疼了嗎?”他的聲音冷得不帶一絲溫度。

我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,只是一徑望他,無聲地哀求他。

“改變主意了?”他俯下身,湊近我。

我望著他同樣不帶一絲溫度的臉,只覺自己的心也掉進了冰洞,一瞬冰凍。

他看了我一會兒,又直起身,向那幾名侍衛使了一個眼色,那四人又湊上前來,要將已然昏死過去的阿離從我懷裏拉開。

“不——不要——,滾開——”我尖叫著,不顧一切地拍開任何一只企圖碰觸阿離的手,我緊緊地摟著阿離,我不能讓他再受到任何傷害,絕不能,哪怕拼了我的命!

“住手!”趙政的聲音驀地響起,那些可惡的手在下一瞬倏然消失。

我摟著阿離,不住地打著哆嗦,我不想哆嗦,可是我控制不住。我哆嗦著擡起頭,哆嗦著語無倫次地求他,“我答應你,我什麽都答應你,求求你別再傷害他。”

“什麽都答應?”他哼哼地笑著,“為了這個男人你竟什麽都答應?!他還真是了不得!”他憤憤地瞥了一眼阿離,“對你而言,這男人比你肚裏的親骨肉還重要,是嗎?!為了保護他,你竟什麽都答應!!”他哼哼地笑著,笑聲中盡是不甘。

我仰望著他,心中百味雜陳。

我怕他會在下一瞬再作出什麽可怕的舉動來傷害阿離,而他失落的表情又讓我心生憐惜。

“對我而言,他就象我的哥哥,”我低頭看了一眼阿離,又擡頭看向一臉恨意的男人,“我僅存的哥哥,所以,我,不,臣妾懇請陛下開恩放過他。”

“臣妾?陛下?”他象聽到了天大的笑話,仰頭大笑,笑了一陣後,緩緩地俯下身來,咬牙切齒地望進我的眼,“在我面前,你從來都是‘你’、‘我’相稱,何曾如此卑微,現在就為了這個低賤的樂師,你竟自稱“臣妾”?!哼,我偏不讓你如願!來人!”

那幾個人又作勢欲搶阿離。

“不要,不要,走開,啊——”

手忙腳亂之中,一陣鉆心的刺痛驀地從腹部傳來,緊接著下身似有一股熱流湧出,眼前一片天旋地轉。失去感知的前一刻,我看見趙政驚恐無比的臉,耳中是他焦急的呼喚。

“求你別傷害他。”勉力吐出這幾個字後,我墮入了無邊的黑暗。

再次醒來,已是第二日的午後。侍女說我差點流產,萬幸的是最後總算有驚無險,她還說禦醫要我一定要當心,不要再有類似的情況發生,情緒不可太過激動,動作也不可太過劇烈。

若他們不傷害阿離,我自然不會肝膽俱寒,也不會有那般激烈的反應。

我問侍女趙政後來如何處置的阿離?侍女說趙政在禦醫為我診視過後,讓禦醫為阿離處理了傷勢。侍女的話讓我稍感釋然,緩緩喝下侍女遞過的安胎藥,苦澀非常。

趙政好多天不曾再來,這樣也好,我正不知該如何面對他。

昨夜,我作了一整夜的夢。

我又夢見了我的父王,母後,哥哥,以及所有逝去的親人。自得知自己有孕之日起,我便時常夢見他們。夢中,他們一言不發,只是悲哀望我,慢慢的,他們的身上滲出血來,越來越多,越來越濃,他們痛苦地掙紮著,嘶叫著,面容扭曲,最後委頓於地,化為血泥。

與此同時,有陰森笑聲漸行漸近,我看見一人自黑暗中緩緩步出,是趙政!他在我面前站定,冷冷地看著我,狂妄地,不可一世地笑著,笑聲震耳,牙齒森白,有如噬人惡獸。

我自夢中驚醒,冷汗涔涔,心跳得有如脫韁野馬,室內一片詭異腥紅,窗外風聲凜然,窗紙呼呼作響。

外面下雪了吧。我合上眼,努力讓自己重新睡去。早上醒來,侍女來報,外面下了雪,很大。

果然。

今年的雪好象特別多,入冬不久,已連下數場。我站在慶元宮的臺階上,放眼四顧,觸目皆梅。

無需刻意,只是平常呼吸之間,便會有清洌暗香順著鼻息,流布四肢百骸。

雪仿似數不清的銀色精靈在天地間曼妙起舞,隨著風勢的不同,時緩時急,時東時西,天地之間蒼茫如夢。

好美的雪,好美的梅花,我一時生出錯覺,仿佛重回我遠在燕國,不知是否安好的故居——我的慶元宮。

從前在燕國,入冬不久,慶元宮中的梅花便競相怒放,父王母後,還有其他的宗室親人不時會來宮中賞梅,彼時,慶元宮中熱鬧非凡。

是誰?是誰在歡笑?風中似有笑聲隱隱傳來,一聲聲,清脆如鈴,好不開懷。是誰?是誰在嬉鬧?

我恍然看見一名白衣少女在梅間穿梭嬉戲,風吹起她白色的裙擺,似玉蝶翻飛。你是誰?你怎麽可以笑得如此無憂無慮,仿佛從不知愁苦為何物?

是誰?是誰在喚我?是父王,是母後,是我所有的親人,他們在喚我,一聲聲,煦暖如春,一聲聲,哀淒入骨。

你們來看我了嗎?紛飛的雪中似有人在向我招手,微笑,揮手,道別……別走!等等我!我急著要去追趕。

“啊——”腳下一空,我從臺階上滾落而下。痛,從下腹轉瞬傳來,刺骨鉆心。

幾年之後再看女主,眼淚掉得多了些。想想也是應該的,一個長在深宮中的公主,一夕之間,國破家亡,親人不在,無依無靠。想看一個人,偏那人是仇人,心情該是多麽糾結抑郁?流淚是好的,古代要是有高樓,都許跳樓自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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